181年前，林则徐在伊犁“对话”苏东坡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坡仙，四川眉山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书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农历腊月十九日是苏东坡的诞辰，宋元以来，四川眉山等地就有纪念苏东坡生日的活动，而文人雅士发起的纪念活动则起源于清朝康熙年间，内容包括拜观东坡画像及相关诗词书法等文物，焚香上供、敬酒赋诗等，谓之“寿苏会”，一时间流行于中原大地，而在西域塞外举办的“寿苏会”却是鲜见。
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福建侯官人，清代后期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第一人，领导了轰轰烈烈的虎门销烟运动，与邓廷桢（1776-1846）皆为抗英民族英雄，因鸦片战争清廷战败而被贬流放新疆，从南海到西域二人唱和不断，惺惺相惜、励志互勉。
道光二十二年腊月十九日（1843年1月19日）正是苏东坡诞辰八百零七年纪念日，在新疆伊犁邓廷桢寓所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别开生面的纪念苏东坡的生日活动，与会的有十一人，林则徐兴致盎然，专门为此作长篇古风《壬寅腊月十九日，嶰筠先生寓斋作东坡生日，会者十一人，伊江所未曾有也，诗以纪之》，全诗用第二人称语气，新颖亲切，逸兴遄飞，与苏东坡展开一场穿越时空的千古对话：
中原俎豆不足奇，请公乘云游四夷。
天西绝塞招灵旗，下有荷戈之人顶礼之。
公生距今八百有七载，元精在天仍为斗牛箕。
命宫磨蝎岂公独，春梦都似黄粱炊。
要荒天遣作箕子，此语足壮羁臣羁。
当时天水幅员窄，琼雷地已穷边陲。
天低鹘没山一发，只在海南秋水湄。
岂如皇图西控二万里，乌孙突厥悉隶吾藩篱。
若将壮游较今古，恐公犹恨未得周天涯。
崆峒之西公所梦，恍见小有通仇池。
导公神游合西笑，何必南飞载鹤寻九疑。
所嗟公身屡徙复遭屏，官屋欲僦乃阻于有司。
合江之楼白鹤观，新居虽营曾几时。
寄身桄榔啖薯芋，南冠九死真濒危。
吾侪今犹托厦庇，忆公倍感皇天慈。
谪居一生过也得，公语旷达诚吾师。
南阳词人涓玉卮，鞠𦜕先制神弦词。
虽无大瓢屐笠像，嬴滕蓬筐谁不携公诗。
公神肯来古伊丽，白鹿可驾青牛骑。
冰岭之冰雪山雪，如见堂堂出峨嵋。
长松尘洗鹤意远，真有番乐来龟兹。
请向望河楼头横笛吹，公在空中一笑掀髯髭。
（摘自《林则徐全集·第六册·诗词卷》）
俎豆指古代祭祀、宴飨时盛放食物的礼器，后引申为祭祀和崇奉之意。四夷是古代对中原周边各族即东夷、南蛮、西戎和北狄的统称，此处指西域少数民族。林则徐说：“在中原举行这样庆祝生日的祭祀典礼不足为奇，还请苏公您驾着祥云来游览一下四夷这化外之地。在这天西极远的边塞地区，有神灵的旗子在招引，下面有扛着兵器的人在顶礼膜拜苏公您。虽然您的生日距今有八百零七个年头，但是您的精气仍在，就是那天空中的斗牛箕星宿闪耀。命运多舛并非苏公您所独有，而那些美好的梦想就像黄粱一梦破灭了。”
林则徐自比“荷戈西戍之老兵”，有《荷戈纪程》记录西行沿途见闻。磨蝎是“磨蝎宫”省称，星宿名，旧时星象者将生平行事常遭挫折称为遭逢磨蝎。林则徐坦言自己的遭遇也跟苏东坡一样，苏东坡一贬再贬到了天涯海角的海南儋州，而自己也被贬谪到了最西陲的塞外伊犁，“同是天涯沦落人”，曾经那些美好的愿景也都化为泡影。
要荒指王畿之外极远之地，箕子是殷商末三贤之一，是儒家思想先驱，上承大禹、下开周公“明德保民”和孔子“仁”思想，以“洪范九畴”传授周武王，心忧天下，后因道不行、志不得而东走建立箕子朝鲜。苏东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诗曰：“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苏东坡流放海南是上天派遣到荒凉的化外之地来建功立业，就像当时的箕子东走朝鲜一样，在林则徐看来，苏东坡的这句诗足以为那些羁旅流放的大臣壮行了，也暗示并鼓励自己像箕子、苏东坡那样即使身处逆境也应当有一番作为，心怀天下、无怨无悔，把西域当作自己的故乡。
天下赵姓皆出于天水，故宋朝又称“天水一朝”。苏轼《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其一诗云：“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林则徐说：“苏公您当时所在的北宋王朝幅员相对较窄，而琼州和雷州已经到达了王朝的最南部边陲。高飞的鹘鸟逐渐消失在广漠的天空与如黛远山的相接处，苏公您只是在海南的秋水之滨，怎么能够比得上大清王朝远达西域统治的两万里疆土呢。伊犁汉朝时为乌孙国、唐朝时为突厥故地，而现在皆属于我大清王朝的版图。如果把过去跟现在的壮游相比较，恐怕您会因为未能周游天涯而留下遗憾吧。”壮游指胸怀壮志而远游、壮阔的游历。苏轼《别海南黎民表》诗云：“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林则徐《寄酬梅生见赠五叠前韵》其四曰：“西域遍行三万里，斯游我亦浪称雄。”林则徐和苏轼一样都把贬谪之路当作壮游之旅，苦中作乐，洒脱自适。“皇图西控二万里”这也是当时林则徐对我国领土主权的宣示。
苏轼《次前韵寄子由》诗曰：“似闻崆峒西，仇池迎此翁。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雄。”甘肃古丝绸之路上有崆峒山，相传为黄帝向广成子学道之处，借指仙山。仇池山位于崆峒之西，相传为华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苏轼在颍州时有“仇池梦”，后有“仇池仙境”一说。林则徐说：“崆峒之西是苏公您所梦寐以求、心驰神往的地方，仿佛到了仇池仙境，今天就让我带您神游广袤的西域，您一定会开怀大笑，又何必乘着仙鹤向南飞去寻找九嶷山呢。”元丰五年（1082年）十二月十九日苏轼生日，在黄州赤壁矶下，进士李委献《鹤南飞》曲求诗，苏轼有诗曰：“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嶷。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怜时复犯龟兹。”此诗一语成谶，苏轼此时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团练副使。九疑指九嶷山，又名苍梧山，位于湖南永州，有舜帝南巡的传说。虽然苏轼一生未曾到过九嶷山，但后来确实“孤鹤向南飞”，被贬岭南惠州、海南儋州。龟兹是古代西域方国，国人擅长音乐舞蹈艺术。苏轼陶醉于李委的笛声如入梦境，似乎乘着仙鹤到了九嶷山，但又时不时想见西域龟兹美妙的音乐，而林则徐恭请苏轼神游西域，终于圆了苏轼曾经的美梦，如此视听盛宴自然倍感畅怀。
苏轼被贬海南儋州《新居》诗曰：“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林则徐很是感慨：“苏公您屡次被流放，就连破旧的官屋也被赶出、不让居住，即使向有司租赁也受阻扰不被允许。之前住在惠州的合江楼，几经周折，您好不容易在古白鹤观原址上兴建白鹤峰新居想以此终老，可惜没住多久便被贬到海南儋州，寄身在满是桄榔的海岛，以薯芋为食，沦为囚徒九死一生，真是危险哪。”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南冠原指南方楚人之冠，后借指囚徒。“戴罪之身”的苏轼多次面临死亡的境地却毫无怨恨。林则徐感叹：“我现在的际遇跟苏公您差不多，也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但是我们在西域伊犁还有官屋的庇护，您哪有我们现在居住的这个条件，回忆起苏公您当时的状况，更是感到我朝皇恩浩荡、上天仁慈啊。”
苏轼《别海南黎民表》诗曰：“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又《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诗曰：“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苏轼已经完全融入了海南当地的生活，他乡作故乡，即使谪放寓居一生就这么过也挺好。“过也得”出自苏轼《与参寥子》一文：“却住一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苏轼的旷达言语、乐观精神深深感动并鞭策着林则徐，“诚吾师”充分体现出林则徐对苏轼崇敬追慕之情，已然是他的“灵魂导师”，时刻激励着林则徐身处逆境不屈不挠、勇往直前，这也是林则徐后续开展边疆工作的源动力之一，不禁感叹道：“苏公您都把海南当作自己的故乡，现在我的条件还比您当初的好，我又何尝不能如此呢。”
玉卮指玉制的酒杯。𦜕同跽，指长跪、挺直上身两膝着地。《神弦歌》是乐府《清商曲》的一部，用于祭祀民间神明的乐曲。“南阳词人邓廷桢将玉质酒杯中的美酒轻轻倾倒祭祀，如涓涓细流，大家恭敬地长跪在地，吟唱之前制好的神弦歌词。在这塞外之地，虽然没有大瓢和斗笠、屐鞋的苏公像（东坡笠屐图），但是大家无一不用嬴滕蓬筐携带着苏公您的诗歌作品前来（一说把大瓢和屐鞋、斗笠的苏公像悬挂起来，吟诵着苏东坡在罗浮儋耳的时候创作的新诗）。苏公您如果能来西域这古老的伊犁，可以驾着白鹿、骑着青牛。”林则徐说。白鹿可驾指道教神话中神仙常乘驾白鹿，青牛骑指老子曾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紫气东来，寓意有神仙降临。可见在林则徐心目中，苏轼被推崇至极。
新疆天山一带有冰川积雪常年不化。峨嵋即峨眉，峨眉山乃中国佛教名山，借指苏轼出生地四川眉山。林则徐说：“遥望冰岭上的冰川，雪山上的积雪，仿佛看到您伟岸高大的形象正自峨嵋向我们走来。”林则徐《塞外杂咏》其一曰：“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在林则徐眼中这座山已经完全神化。苏轼《生日蒙刘景文以古画松鹤为寿且贶佳篇次韵为谢》诗曰：“尘心洗长松，远意发孤鹤。”松鹤寓意神仙之境，林则徐化用苏诗，表达一种清远闲放、超然物外的意境。“不仅如此，在这西域边陲还的确有来自龟兹的少数民族音乐。”林则徐说：“今天我们在这里给您举行盛大的庆生仪式，请向望河楼头吹笛欢迎（就像当年在黄州赤壁李委吹笛的场景），苏公您此刻应该也在伊犁的天空中一边掀起髯髭一边微笑吧。”此处与李委吹笛“献曲求诗”典故相呼应，也算帮苏轼了了当初的一番心愿。伊江帅府有望河楼，文人雅士多于此放怀吟诗，是西域边陲的重要文化地标。
181年前新疆伊犁这场庄严隆重的“寿苏会”，林则徐以长篇歌行体形式，将庆生祭祀的场面描写得绘声绘色，与苏东坡“相谈甚欢”，诗意盎然，酣畅淋漓，丝毫没有流放的那种感伤。全诗兴致勃发，洒脱飘逸，纵横捭阖，气象万千，读之令人笃行励志，展现出林则徐高超的诗歌艺术水平以及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此次“寿苏会”邓廷桢也有佳作《百字令·祭东坡生日》，但林则徐的诗作更为积极乐观，可以说他们将清朝的边塞诗歌推向高峰。林则徐等把苏东坡奉若神仙，仿佛苏仙亲临新疆伊犁，与他们一道庆祝这场生日盛会，让曾经对西域无限神往的苏东坡终于圆了美梦。纵使身处逆境，林则徐与苏东坡依旧心系苍生社稷、砥砺前行，展现出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尽忠报国的伟大精神。
来源：福州晚报、民盟市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