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今天，南洋的诗巫城总要纪念这位福建人
1898年深秋，福州市西北部的闽清县有一户人家，深夜依然亮着些微灯光。男主人端坐灯下，在他面前摆放着一部正待付梓的书稿。那是他的美国朋友蔚利高（C.Myron Wilcox）送来的《美国史略》。3年前，他帮助蔚氏校译和润色了文字，今天则再受托付，为此书作一篇序。
抚卷细读，他的思绪随着文字奔涌起来。16世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启了横渡大西洋的移民潮。17世纪，“五月花”号带着一群英格兰人来到北美洲，建立了第一个永久性的欧洲定居点。18世纪末，北美十三个殖民地在乔治·华盛顿等人的领导下，建立了美国。而今，这个国家已经跻身世界强国之林。
而中国呢！男主人不禁攥了一下拳头，曾令他心潮澎湃地投身其中的维新运动，仅仅坚持了百日便告失败。他曾寄予厚望的光绪皇帝被软禁，他的师长、朋友们，有些仓皇逃往海外，有些悲壮献出生命，就连他自己，也被重新掌权的保守派“秋后算账”，列入追缉的名单，只能从京城回到家乡蛰居。
今后中国的出路在何方？
黄乃裳像
当我读完詹冠群先生撰写的《黄乃裳传》后，好几天都在脑海中重现这样一个野村孤灯下的背影。
詹著将福建著名爱国侨领黄乃裳的一生分为三段，分别冠以“维新志士”“海外拓荒者”和“革命党人”。这是一副妥帖而高明的叙事结构，而且这三个称谓，黄乃裳当之无愧。
01
黄乃裳是中国近代史的“同龄人”，他出生于1849年7月的福建闽清县六都湖峰。在他的家乡，一条梅溪蜿蜒穿过冲积形成的田园，汇入闽江，直通省城福州和辽阔的大海。他名字中的“裳”，出自《诗经》中“裳裳者华”，“裳”（音cháng），意思是茂盛的样子。家族希望他作为长男，可以振兴家业，光宗耀祖。
可此时，一场“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序幕已经缓缓拉起，从海上吹来的劲风将很快将这家人对未来的想象吹灭，并强行塞给他们各种难以招架的新的世界观。
清末福州
黄家贫。少年时，黄乃裳务农，闲时读书。稍长，从福州来的外国人那里认识到了新的社会与自然科学，并在壮年时立下志向，以教育开启民智。
正在黄乃裳一边参与编办报纸，一边刻苦攻读准备科举之时，东方的日本正酝酿着侵华战争的阴谋。1894年5月，日本发动侵朝战争，8月，清政府对日宣战。中日战争爆发。黄乃裳身处开放口岸的福州，以急切的心情关注战场的变化。除了国事之外，他还为自己的三弟、正在北洋水师中服役的黄乃模而挂心。一向聪慧、坚毅、勤奋的三弟被黄乃裳寄予厚望，笃信他为之奋斗的海军事业，正是当今国家“师夷长技以自强”的正确方向。
可以想见，当9月17日黄海海战中致远舰被鱼雷击中沉没，邓世昌、黄乃模等官兵殉难的消息传来，黄乃裳是多么愤懑与哀伤。
甲午战争后，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这一后果宣告了“洋务运动”的失败。消息传出，正云集北京应试的举子闻风而动，康有为联合18省举人联名递上“呈皇帝书”，要求变法。
身负国恨家仇的黄乃裳此时也在北京参加科举，朝野时局的变幻他身临其境。他的全身涌动着直接参与社会政治运动的热情。此次考试，他未能中榜，回到福建。次年，他创办了福建近代第一张报纸——《福报》，大力宣传维新变法思想。
1898年初，他与长子黄景岱共赴北京，参加春试。在京期间，他与社会各界广泛接触，特别是参与了福州故旧、后来被称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成立的闽学会，并与变法运动的核心成员——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深入交流。在年轻的光绪皇帝的身上，他看到了中国变革的希望。
然而，情势急转直下。未及月，戊戌政变爆发，仿如转瞬之间，无尽的黑暗再次降临。
02
“归闽，嗒然若丧，不知当为何事……因决往南洋群岛，觅一地旷人稀之处，可容数百万人为业农者，为桑梓穷无聊赖之同胞辟一生活路径，……且以远女主之淫威，与夫专制之虐毒。”
黄乃裳在《绂丞七十自叙》中回忆了仓皇返闽时低至谷底的彷徨心情。令人敬佩的是，即便是为之倾情投入的社会运动中道崩解，自身命运渺未可知之时，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国家的命运和社会的前途。
在敌人无比强大的时候，人会想到“逃离”这一条路。但诚如《自叙》所言，黄乃裳的“逃”，不似康、梁的只身潜逃，而是要带上民众，去海外寻找新的机会。
在为曾祖父黄乃裳所作的传记中，黄碧瑶讨论了他为何想要带领福州人前往南洋寻找一块新土地的动机。她认为，他非常熟悉哥伦布的事迹，十分敬佩哥伦布坚毅执着的精神，“也许正是哥伦布启示他去寻求自己的新大陆”。
黄乃裳的路线致力于：即便无法解决所有满清政府的问题，也可给穷苦的人民以机会，让他们追求美好的生活。
福建面向海洋，自宋元以来便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千百年来，无数福建人乘风越洋，出外讨生、经商、定居。这种面向广阔海洋的文化是黄乃裳理念的文化底色。但不同的是，黄乃裳的移民计划，追求的并非“衣锦还乡”，而是寻找一块处女地，垦殖发展，世代永久定居在海外。
那么，适合定居的地方在哪儿呢？黄乃裳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婿，在新加坡地区行医多年的林文庆（祖籍福建海澄，现代医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后任厦门大学校长）。1899年，已经50岁的黄乃裳举家南渡，来到了新加坡。他一边编办报纸，一边遍行南洋各属考察，走遍马来亚、苏门答腊、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尼），选择适合移民垦殖的地点，花了半年时间依然没有找到理想的土地。转眼就到了1900年。
这年春天，黄乃裳听闻在新加坡的东方、世界第三大岛屿的婆罗洲，西北部有一王国沙捞越土地肥沃、水陆交通便捷，有大片可供开发的土地。
沙捞越自古以来与中国便有贸易，16世纪时属于文莱苏丹的势力范围，19世纪中叶归属英国殖民者而独立建国，古晋是它的首都。在19世纪末，它的领土范围有12万多平方公里。
4月，黄乃裳到古晋，拜访了当地华人领袖王长水（祖籍福建泉州），经他介绍，得知沙捞越的南部、中部和北部均有可供开垦的土地，虽然当地已经聚集了许多华人，但多以经商为主，且主要集中在古晋，而且当局非常希望吸引华人前来从事种植业。
之后的6个月，黄乃裳调查了沙捞越各地的地理环境，栉风沐雨，个中艰苦自不必言，终于在中部拉让江流域一处河岸平原地带找到了诗巫。
不知诗巫前临大海、背靠山峦，有大江穿过的地理环境是否让黄乃裳想起了他的家乡，不过，他的确选定在这里开设他的垦场，并将它命名为“新福州”。
03
在1911年的《左海公报》上刊登了他撰写的、关于诗巫情况的考察报告：
新福州之名为裳于光绪庚子年觅得。波罗洲之英属沙罗越国之罗洋江流域，查其纵横四百里平原，地质膏沃水土嘉善，大气平和，终年寒暑表朝暮七十五度，午八十五六度以上者。年中不过五七日……其地……土旷地稀，在罗洋江流域，每一中方里，仅占三五人。……海外桃源，不是过也。
文中，既可以看出黄乃裳考察之细致全面，亦难掩他的喜悦之情。他很快便联系沙王布律克二世，与之签订了开垦诗巫的17条合约。
“吾农所垦之地，有九百九十九年之权利”；
“每英亩纳税洋银一角，官方如需吾农已垦之地，须按时价估买”；
“吾农有往来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设立公司商业自由、购买枪械自由、船业自由之权利”；
“无纳丁税、无服公益、无当兵之义务”……
作为中国第一个海外租借地，诗巫是华人走出国门、迈向世界的重要见证。999年的租期，比清廷与西方列强签订的任何一个不平等条约都要长。孙中山先生誉此条约为当时中国对外签订的第一个平等条约。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包括沙捞越实行的代理制度是“港主制”。华人种植者向统治者申请一份叫港契的许可证，统治者给他一大片土地的保有权，它的范围是在一条河的支流和另一条支流之间，支流流入主流的地方便是一个“港”，开港者称为“港主”。港主既是当局的代理人，也是当地的垦殖经营者。
根据这项制度，港主一般拥有五项专利，可以经营公共赌博、经营当铺、贩卖酒类、贩卖猪肉、贩卖鸦片，它们都是获利丰厚的行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垦殖经营者的经济支柱。而且，一旦招徕的劳工沉迷鸦片与赌博，就会越来越依附港主，更加容易控制和管理。
但黄乃裳在与沙王的合约里明文禁止了鸦片和赌博。这说明了他的志向并非盈利，更不想让前来垦殖的人们再次回到专制统治的枷锁中，而是想要为他们创建更优厚的生活条件。而他的理念，奠定了“新福州”社会历经120多年岁月依然繁荣的成功基础。
简易长屋（亚答厝）
垦殖的过程可谓筚路蓝缕。据刘子政《黄乃裳与诗巫》记载，至1902年6月，黄乃裳从福州的闽清、古田、永泰、尤溪等地招募的三批共1180人陆续到达垦场，全部住进6座简易的长屋。每农工分得土地五英亩，种植蔬菜、番薯等农作物。闽人初到垦场，颇不适应，除了天气原因之外，还要应付森林中的野兽，生产工具又颇为简陋，作物产量不高。据统计，至1903年5月，新福州垦农死亡人数达71人。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也诞生了20个新生儿。希望像嫩芽一样，从汗水播撒的田间冒出头来。新福州垦场从无到有，在远离祖国的南洋荒地，拥有1000多名垦农、数千亩土地，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然而，1904年黄乃裳毅然告别了苦心经营的垦场，回到了祖国。各中缘由，众说纷纭。黄乃裳自己并没有过多解释。但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显然，一场新的战斗在召唤着他。
在新加坡期间，黄乃裳四度与孙中山先生面谈，由此很快由“维新改良派”转变为“革命派”。在“新福州”的几年里，他始终与南洋的革命志士保持联系。1906年，他在新加坡加入了同盟会，承担起沟通福建、广东及南洋革命党人居中联系的任务。在福州光复之后，他担任了政务院副院长兼交通司司长。
04
黄乃裳走了，但“新福州”在他奠定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大批华侨新垦民的陆续到来，让诗巫一跃成为上世纪中叶沙捞越最大的城市。由于地处沙捞越最大河流拉让江心脏地带，使得诗巫造船业蓬勃发展。拉让江属于淡水河，原料不易生锈，让业者的制造成本大为降低，有利于市场竞争。2000年至今，诗巫造船业享誉国际，船只贸易遍布全球。
诗巫的黄乃裳纪念公园
如今的诗巫，无论是餐厅、商店、加油站，统统可以用福州话点菜、买东西，甚至店铺名称和菜单上的菜名也用福州话的拼音来表示。福州美食光饼、干拌面、肉燕、鼎边糊、红槽鸡更是当地引以为豪的美食。
诗巫人感念黄乃裳等先贤的开拓功绩，建有许多纪念馆、文物馆、纪念公园，鉴往知来。3月16日，是新福州垦场的周年纪念日，每年的这一天，当地人都会自发举办纪念活动，纪念福建人胸怀天下、敢闯爱拼、合作共赢的精神气度。
参考资料：
1.闽清文史资料（黄乃裳专辑），1983年第一期
2.刘子政：黄乃裳与诗巫，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1年版
3.詹冠群：黄乃裳传，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4.黄碧瑶：黄乃裳，诗巫福州公会，2011年版
5.朱 峰：黄乃裳《绂丞七十自叙》的考订与补充，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3月
6.白 玉：黄乃裳，让中马两国人民感念百年，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9月12日
7.牧龙闲人：一个被清廷通缉的福建人带着1000多人下南洋，建了一座中国城，“最华人”公众号，2022年8月29日
来源：福建侨报社 赵凯
